紫砂壺是我國獨具特色的傳統(tǒng)茶具,其主產(chǎn)地在江蘇省宜興市,故又常被稱為宜興紫砂壺。關(guān)于它的起源問題,目前大致有兩種觀點:一是傳統(tǒng)的明代起源說,另一則是新興的宋代起源說。
明代起源說者所引用的文獻資料,主要是傳統(tǒng)的有關(guān)紫砂壺方面的記載,如明末周高起的《陽羨茗壺系》、清中期吳騫的《陽羨名陶錄》等書籍。這些書籍都記載了一個故事:在明代正德年間,宜興人吳仕為準備考進士而住在金沙寺內(nèi),其家僮供春跟金沙寺的僧人學做壺獲得成功,后來成為宜興紫砂壺的鼻祖。吳仕是在明正德九年(1514)考中進士的,因此供春學做壺的時間大致也應(yīng)該是在此期間。另外持明代起源說觀點的人還經(jīng)常引用考古資料,這些資料來自全國各地古墓葬和古遺址出土的紫砂壺材料以及對傳世古代紫砂壺真品的研究材料。這些紫砂壺均沒有超過明代中期年限者。
紫砂壺宋代起源說是近二三十年才興起的新說法。其代表人物是宜興已故當代著名紫砂壺大師顧景舟及其一批同事和弟子們,此外還有宜興一些從事新聞、文化工作的同志們。由于他們的宣傳力度很大,在國內(nèi)和境外也有很多贊同者。他們引用的文獻資料,是在宋代的詩詞中發(fā)現(xiàn)了被稱為"紫泥"、"紫甌"的茶具,認為這應(yīng)該就是紫砂器。另外他們引用的考古材料是宜興羊角山古窯址的材料,只此一條。根據(jù)顧景舟的記述:那是1976年紅旗陶瓷廠興建隧道窯時,在移山整基中發(fā)現(xiàn)的:"羊角山窯址為一小型龍窯,長十余米,寬一米多。當人們發(fā)現(xiàn)它具有考古價值而加以重視時,其墩阜已被發(fā)掘去大半,尚有小部分埋在地基之下。窯址旁邊的廢品堆,上層為近代的缸甕殘器;中層為元至清初的廢品,下層則是早期紫砂器的廢品。"羊角山古窯址并未經(jīng)過考古人員的正式科學發(fā)掘,只是顧老等人在基建中發(fā)現(xiàn)的一條被破壞的古代紫砂壺窯址,他們根據(jù)自己的理解寫出了調(diào)查簡報。顧老他們是當代的制壺大師,但不是考古學家,不具備陶瓷窯址考古的專業(yè)知識,因此所記述的材料并不是科學的考古發(fā)掘材料。特別是那所謂的廢品堆"地層"材料,只是他們自己劃出來的,非常不靠譜,是不能當考古證據(jù)引用的。
在判斷宜興紫砂壺到底是起源于明代還是起源于宋代之前,我們首先應(yīng)該弄清楚紫砂壺的基本概念,即:什么是紫砂壺?我以為至少應(yīng)該有兩點:1、宜興紫砂壺是用宜興特產(chǎn)的紫砂泥制成;2、它必須是專門用來沖泡茶葉的飲茶用具。根據(jù)這兩條標準,我們再來具體分析兩個起源說誰更合理。
首先分析紫砂壺明代起源說。此說所列舉的文獻資料,都是歷史上公認的專門記述紫砂壺的典籍,其中所記載的很多制壺名人,至今都有出土的或傳世的紫砂壺作品可以印證。目前已發(fā)現(xiàn)的年代最早的紫砂壺,是在南京市中華門外馬家山出土的一把紫砂提梁壺,其出土于明嘉靖十二年(1533)下葬的司禮太監(jiān)吳經(jīng)墓中。而到了明萬歷年以后,出土的紫砂壺就越來越多了。如文獻記載的明代著名紫砂壺大師時大彬,就有多處明代墓葬出土了他的作品。其中在福建省漳浦縣出土一把,是出自明萬歷年間戶、工二部侍郎盧維禎墓,墓志紀年萬歷四十年(1612).出土時壺中還裝有滿滿的茶葉。這里應(yīng)該指出的是:在宋元時期,國人飲茶所用的是制成餅狀的茶。其飲法是碾碎后放在碗盞內(nèi)沖入開水調(diào)飲。入明代以后才出現(xiàn)條索狀、片狀或顆粒狀的茶葉,又被稱為散茶。餅茶是無法裝入小紫砂壺中沖泡飲用的,而只有當散茶出現(xiàn)后,茶葉才有可能直接裝入紫砂壺中沖泡。綜上所述,紫砂壺起源于明代是合理和可能的。
我們再來看一看紫砂壺宋代起源說。持此論者所引用的文獻資料多為宋代詩詞中含"紫泥"、"紫甌"等茶具名稱的詩句,他們認為那就是宋代已出現(xiàn)紫砂壺的證明。實際上這些詩句都是歌詠宋代茶風的。如前所述,宋人飲茶,是將茶餅?zāi)胨槌煞酆蠓湃胪胫袥_泡的。當時社會上廣泛流行"斗茶"的活動,就是斗沖入開水后碗中泛起的白色茶沫和沾染碗壁的水痕。為此,斗茶的茶碗一般用黑釉產(chǎn)品,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閩北建陽所產(chǎn)的兔毫盞,又稱建盞。建盞因胎釉中含鐵量高,以還原焰燒成后呈醬褐色或紫黑色,故被詩人描寫為"紫泥"、"紫甌".甌者,小碗也,并不是壺。建盞形如斂口缽,器壁越往下越厚,茶湯散熱慢,利于白色茶沫久久不散,加上釉面常有"玉毫條達"的兔毫紋,成為宋代斗茶中最受人歡迎的茶具。宋代著名書法家、詩人又是宰相的蔡襄是福建人,其將家鄉(xiāng)的這種茶具推薦給朝廷,而使得建盞成為"供御"之物,這樣更使其天下聞名?傊,宋代詩詞中所歌詠的"紫泥"、"紫甌"等茶具是以建盞為代表的黑釉瓷碗,與紫砂壺沒有關(guān)系。同時,全國各地考古工作者發(fā)掘過成千上萬座宋代墓葬,從未出土過一把用宜興紫砂泥燒成的紫砂壺,反倒是出土過大量建盞類黑釉茶碗。至于顧景舟及弟子們津津樂道的羊角山古窯址有宋代紫砂壺遺物的"考古"材料,前文已有所述,那是完全經(jīng)不起科學推敲的。實際上我看過這些標本材料,都是典型的晚明遺物。羊角山古代紫砂壺窯址的上限只在明代后期而已。
因此,紫砂壺宋代起源說是不能成立的。
宜興紫砂壺起源于明代,文獻記載其鼻祖為供春。關(guān)于供春其人,不同的文獻有不同的記載和說法。有稱其為龔春的,也有記載其姓龔,名龔供春的。甚至其性別也有不同記載,一般認為其是吳仕的家童,也有稱其為吳氏的"青衣"--即婢女。但供春在吳仕于正德九年考進士之前,陪他在金沙寺溫習功課,在侍候主人的余暇時間里,其向金沙寺的老僧學習用紫砂泥制壺并取得成功的記載則是一致的。我認為在男女授受不親的明代,一個婢女單獨接觸僧人學壺藝的事情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供春的身份只能是男性的家童,并且是一個對世事充滿好奇又聰明好學的青少年。他的成功一方面是自己的刻苦努力,另一方面也應(yīng)與其主人政治地位的提高有關(guān)系。關(guān)于供春所制的壺是什么樣子?這是歷來愛好宜興紫砂壺的人們都非常感興趣的事情。迄今為止,在古墓葬和古遺址中并沒有供春壺出土。在傳世品中,有兩把供春壺大名鼎鼎:其一是收藏在中國國家博物館的樹癭壺,另一把是收藏在香港茶具館的六瓣圓囊壺。這兩把壺基本上都是所在館的鎮(zhèn)館之寶,館藏級別非常高。但我們仔細研究它們后,卻會感到有些問題。收藏在國博的供春款樹癭壺,是建國初從江蘇省選調(diào)上來的。該壺最早是宜興鄉(xiāng)賢儲南強于1928年在蘇州地攤上購買的。當時壺身做成松樹癭瘤狀,壺把做成樹枝分叉狀。把下有篆書款"供春"二字。壺蓋做成南瓜蒂狀,蓋內(nèi)有篆書"玉麟"印款。儲先生是有文化教養(yǎng)的人,購得此壺后反復(fù)考證,并走訪此壺的傳承經(jīng)歷,得知曾收藏在清末大收藏家吳大澂家。他認為此壺是供春壺真品,蓋是清末制壺名家黃玉麟后配的,于是聽取大畫家黃賓虹的建議,找當時的制壺名家裴石民重新配蓋。建國后,儲先生將壺捐獻給國家,此后經(jīng)逐級上調(diào),最后入藏國家博物館。觀察該壺,我們感到其是否為供春壺真品有諸多疑點。其一是該壺造型獨特,制壺者應(yīng)具備較高的雕塑藝術(shù)能力和造型藝術(shù)修養(yǎng)。這是家童出身且又初創(chuàng)紫砂壺的供春所不可能具備的。事實上我們看到的所有明代紫砂壺造型都比較粗獷簡單,達不到這個水平。黃賓虹是文人、畫家,他們有素養(yǎng)但不是文物鑒定家,出現(xiàn)錯認的事是不足為奇的。大約20年前,我接待時任中國歷史博物館(今國博前身)館長的俞偉超,就將這些想法告訴他,俞先生認為很有道理,應(yīng)該是這樣的。
我們再來看香港茶具館珍藏的那把供春款六瓣圓囊壺,同樣感到其問題很多,也應(yīng)是一把"假虎丘".首先在這把壺的壺底刻有"大明正德八年供春"隸書款。款字周正老辣非常見功底。作偽者很熟悉供春的故事,吳仕是正德九年考的進士,他就將供春陪侍吳仕住在金沙寺學做紫砂壺的時間提前一年。即便歷史真的是這樣,當時供春也不過是一個向金沙寺老僧初學制壺的青少年。他沒有什么文化,制壺剛剛起步,如何能在壺底刻出如此老辣流暢的隸書款來?同樣該壺造型圓熟,泥料細膩,各方面的技術(shù)水平都已遠遠超過明代的制壺水平,因此絕無可能出自紫砂壺誕生初期一個剛剛學習制作紫砂壺的青少年之手。根據(jù)我個人的觀察和分析,這把壺的制造時間應(yīng)該比國博的那把樹癭壺還晚。樹癭壺是清末制壺大師黃玉麟所做,而這把六瓣圓囊壺則可能是民國時期生產(chǎn)的。此時古玩市場火爆,宜興紫砂壺仿古高手蔣燕亭組織人在上海仿冒了一大批古代名人壺,我們常見到的有仿時鵬(時大彬之父)、時大彬、李仲芳、徐友泉、惠孟臣、陳鳴遠、王南林等人的。所以其仿冒供春是毫不奇怪的。在建國初期,這類仿古壺流入香港,當時的羅桂祥對紫砂壺并不內(nèi)行,據(jù)他自己講:是見到有刻款的、造型好的就買下來。因此這把六瓣圓囊壺就被他收集起來而流傳至今。
行文至此,也許有人會問:歷史上到底有沒有供春其人和供春壺呢?我的回答是肯定的。因為歷史上的許多紫砂壺典籍乃至明代文人筆記中都有記載,這些記載者是嚴肅的、內(nèi)行的。只是我們要找供春壺必須換思路,那就是不能因為供春壺名氣大就專找做工美、技術(shù)水平高的帶"供春"款壺,那恰恰會落入作偽者的圈套。相反的是,供春對紫砂壺的最大貢獻是開創(chuàng)者,其作品應(yīng)具有很大的原始性,可能是手工捏制后用簡單的工具修整,胎土較粗糙,與缸甕同燒,壺身上還有可能會濺有釉淚,并且極有可能不帶款識。因此,即使有真的供春壺逃過歷史的劫難而流傳至今,我們也非常難以辨別它。要解決這個問題,我們更多地寄希望于考古工作者。期望他們注意明代中后期墓葬,特別是正德、嘉靖年間的墓葬材料,萬一有一天能出土真正的供春壺,就會將我們的紫砂壺研究和鑒定工作推向新的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