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得車來,走了沒三步,黃沙就揚雪般地灑了一臉。坐進大堂西餐酒廊的時候,兩人都快成土猴了。坐下來,候了五分鐘,服務生才姍姍來遲。小伙子也不作聲,甚是踞傲,冷冷地佇立等候。我從他眼里讀出了一種隱隱的蔑視。這小子心里準在想,哪里來的老幫菜,還帶了個沒化妝的土妞?露露掃了他一眼,拿起自己前面的菜單,問:老師,您吃什么?我說:女士優(yōu)先。露露就說:我要黑椒牛扒。服務生嗯哼一聲,用英語問了一句話。
露露眼也沒抬,一擺手說:我不會英語,等會兒老爺子點菜,你再說,好不好?服務生便改用中文問道:幾成兒熟?露露答了,又問我:您老來吧。我說,也一樣吧。露露說,您那牙口,不行吧,要茄汁豬排吧。我說:行。又點了沙律、羅宋湯等等,露露就說:就這些吧,我也不擺譜啦,真心實意請您老吃頓飯。服務生退下,露露鼻子里嗤了一聲:這地方怎么會有這種雛兒?
這樣的環(huán)境,我并不陌生,說來也不過才疏遠了二十來天。今天卻令我有驟進天堂的感覺,脖子都硬得不自然,怕人笑話。我對露露說:無功不受祿,你是有事要求我嗎?露露說:老師,您太精了,我這事呢不大也不小。我心說,我一個窮酸老頭,能幫她什么呢?露露說:別人都叫您老總,我認為您就是個讀書人。我打小就沒和正經(jīng)讀書人接觸過。
您是頭一個,可能也是最后一個。我只有一件事求您。我早晚是要結(jié)婚生子的,您先給我將來的孩子取個名兒吧。我略感驚訝,說:這還早著呢吧?露露說:我覺得您取的名兒,準能給孩子帶來好運氣。我驚詫莫名,感嘆道;露露,我以為你是……想不到,想不到。露露笑了:您以為我是個壞女孩,也就不可能做個好母親?我看看露露,她笑得很好看,在野性里卻透出一種圣潔。葉落于溝渠啊,她是不應該受什么譴責的。一股憐惜之意在我心里油然而生。我說:這兩天我想想,想好了寫給你。不過,不知有什么要求沒有?露露斬釘截鐵地說:要帶點兒書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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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肴陸陸續(xù)續(xù)上來,我驚奇地看見,露露熟練使用刀叉的程度遠強于我,有板有眼的。我說:好家伙,你用得這么標準?我可是不行啊。露露說:學的。有個臺灣老板包了我三個月,那人心好,有耐性,把著手教我,就學會了。我心里嘆息不止,問她:你做小姐,到什么時候是個頭兒。柯堵墩f,青春飯,能吃幾年?現(xiàn)在就夠背的了,將來更一天不如一天。攢個三五萬,回家嫁個老實人,開個小店,過日子吧。只希望將來孩子別受罪,說什么也要讓他多念書。
我這才發(fā)覺,露露也是個平常女性,身上也有母性的光輝。地下室雖然陰暗,但她的心并不陰暗。她那小小的對于未來的渴望,是最正常不過的人的基本愿望。她會嫁人,會在將來的鄉(xiāng)村歲月中老去,變成一個慈祥的老祖母。她的兒孫們,決不可能想到,他們的這位溫厚慈愛的長輩,竟有過如此樣子的青春。
露露見我沉思,就問:老師,您一進地下室,我就看出來,您是個好人。我和我那姐妹議論過您,我們不相信您能干壞事,但又想不通,您怎么走到了這一步。我們住地下,是應該的,您是真不該住在這兒。我沉默了一陣兒,對她說:我倒霉,一不是因為錢財,二不是因為女人,我是書讀的太多了。露露笑了:得了,書讀多了會倒霉?我說,古人說了,盡信書不如無書。我送你兩句話,以后教育你的孩子,那就是,小時要讀書,長大莫讀書。讀書別當真,只當磨光陰。露露驚異地問:為什么?我說:因為咱中國的事兒,和書上說的不一樣!露露說:那您是……我說:我是個老總不假,但我是吃飽了撐的理想主義者,一邊經(jīng)商,一邊還讀書,一不小心讀進去了,讀傻了。以為文化是個好東西,把什么都不要了,一頭扎進北京來,想過一過文化生活。哪曾想,活活做了這地老鼠!露露見我有些激動,連忙說:老師,咱不說這個。您雖落了難,可誰也不敢把您瞧扁了,蛤蟆也會有翻身的時候,何況大活人!我說:你可要記住,將來養(yǎng)的是姑娘,可以讓她上大學,若養(yǎng)個小子,高中足矣。要幸福,當官經(jīng)商都是路,就是莫讀書!露露此時有點兒慌了,起來攙著我說:您吃好了么?咱們回吧。
落地窗外,沙塵暴仍在肆虐,路燈昏黃一團。我走出門,感覺沙子打在臉上的感覺,很痛快,痛快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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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風勢小了許多,但仍是黃塵滿天。坐在出租車上,能聽見風掠過高樓時發(fā)出的嗚嗚哀鳴。露露坐在前面,扭過頭來說:您剛來的時候,逗樂著呢,他們說您是摸了女學生的乳房,沒處躲了,才跑這兒來的,我可不信。我臉一紅,對露露說:都是小宋胡說八道!露露說:那天上您屋里去,我都做好思想準備了,您要是動手,我就樂不得的,賺個飯錢;您要是不動手,我就算認識認識您。哪知道您那么大歲數(shù),還靦腆著呢,眼睛都沒處擱。我心說,哪有這樣的老流氓?我實在止不住樂,對露露說:行了吧,姑娘,甭說了。
露露又說:您這種老男人啊,最好,人家說是什么來著?極品。最會疼女人了,做愛也溫柔,還要一邊放著小提琴曲兒呢。露露的話,說得開車的“的哥”瞠目結(jié)舌,連連側(cè)過頭看她。露露就說:怎么樣,哥們兒?我說的沒錯兒吧?
剛剛通過潘家園橋,司機猛地踩了一腳剎車,喊了聲:哎喲,怎么這么多“雷子”?抬頭一看,只見馬路上站著一群穿新式黑色警服的警察,其中兩個還挎著微沖,領頭的一個正示意停車。我一下挺起身來:怎么回事?露露看了看說:沒事兒,抓通緝犯的。停頓了一下又對我說:我要是有什么事兒,麻煩您告訴我那姐妹一聲。
車緩緩停在路邊,一個警察走過來,彎下腰看了看車內(nèi),說:請兩位下來一下。下車后,我和露露被分開,警察看了我的身份證,盤問了一下,我應對如流。盤查露露的是一個有經(jīng)驗的警官,他問了很久,然后將頭一擺,示意露露:你,跟我們走一趟。又對我說:老同志,沒你事兒,你走你的吧。露露稍有些猶豫,警官喝了一句:走吧!露露便說:我要付車錢!她兩步跑到我身邊,從袋里摸出十元錢遞給我,壓低聲音說:告訴我姐妹,是****的,趕緊找人“撈”我。隨后,她步態(tài)從容地走向了路邊一輛警車。
松榆里地下旅館的這個夜晚,注定了要極不尋常。過了半夜12點,當魯花要鎖大門時,小宋也沒回來,這是絕無僅有的。老板懊悔莫及,坐在床沿上,一個勁兒用手拍床板:壞了壞了,怨我,心太軟、心太軟哪!我勸慰他說,情況還不明,先別急,等等再說。一會兒,小電工拿備用鑰匙開了小宋的房門,上來報告說,東西都還在,好像不是跑了。我也替小宋打著保票。老板咬咬牙,親自下去,把兩個沒有身份證的住客攆了出來。那兩人苦苦哀求:您看這么大的風,黑燈瞎火的往哪兒去?老板吼道:愛哪兒去哪兒去,火車站,醫(yī)院!都是你們這幫盲流惹的禍,走吧走吧!
喧鬧平息過后,地下室所有的屋子都門戶緊閉。走廊里悄無聲息,能清晰地聽到水房的滴水聲。一聲聲,一聲聲,空寂而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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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經(jīng)過跟露露的那姐妹說了,那姐妹倒也鎮(zhèn)靜,只是有些疑惑:沒聽說最近要掃黃?這個露露,準是證件又出了問題。她就是粗粗拉拉,X大得把心都丟了。那姐妹想想,說問題不大,馬上就能辦,撈得出來撈不出來,得看運氣。說完就跑到樓上門口,猛打了一氣手機,自去忙著“撈人“去了。
這一夜,我在忐忑不安中度過,凌晨四點才昏昏睡去。小宋和露露的影像,交替在夢中出現(xiàn),構(gòu)成一段段古怪的情節(jié)。早上醒來,卻又一點兒都回想不起來。第二天,又在期待與失望中捱過,兩人都是音信皆無。老板吩咐電工,把小宋的東西收拾了,暫存在電工房里。他一整天鐵青著臉,總覺得是做了件得不償失的事。若小宋真的跑了,這花臉乎哨的幾件行囊又又何用?我并不太擔心露露的命運,她掉腳恐怕不會是這一次,估計自能應付。卻猜不透小宋到底出了什么事。跑了,是絕無可能,唯一的可能是失去了自由。不過,他又能犯什么事呢?
地下室里猛然少掉這兩個特色人物,一下就失去了生氣。我心理上尤其不能適應,覺得同甘共苦的伙伴好像就此不會再見面了。他們兩個雖然勢同水火,但苦熬無奈之狀又何其相似,實是一棵藤上的兩個苦瓜。我與他們僅僅認識二十來天,卻似共事了許久的同事,他們突然一走,連起居坐臥都變得索然無味了。往日相處的平常細節(jié),絲絲縷縷,都讓人懷念。
趁著這個空當兒,好像我應該講講我自己了。往事很多,那只是我的一個背景,與地下室實不相干。但有些事,是決定了我今天這種命運的原因,不可不提。我十二年前南下深圳,從一介書生變成公司白領,賣命多年,輾轉(zhuǎn)流徙,終于在海南一家房地產(chǎn)公司站穩(wěn)了腳跟。老板器重自不必說,而且由于性情投契,兩人的關(guān)系已不是主仆關(guān)系,幾經(jīng)榮辱沉浮,已成兄弟一般,公司產(chǎn)業(yè)有我一份,已是篤定之事。
古人常講“滿則溢”,“物極必反”,這魚龍變化的事真是無道理可言。那幾年,海南的房地產(chǎn)盛極而衰,我們無事可做,又沒有像潘石屹那樣果斷移師北上,結(jié)果就在原地蹉跎著。炎夏日長,我無以消遣,千金買笑、笙歌宴飲的事,也不多了。一是鼎盛期已過,諸事要顧及長遠,不能有今天沒明天的胡來;二是經(jīng)濟蕭條下去,三陪素質(zhì)也大不如前,有的竟就是三家村的野雛兒,放下鋤頭就進了歡場,令人無甚胃口。忽然一日,路過書店,進去逛逛看,竟有久不見漢官威儀之感。隨手購得幾本,回來后竟讀了個昏天黑地。
想我當年也是嗜書如命的人,讀得癡了,竟不知外面世事已經(jīng)變化,人人都在撈錢,我居然能關(guān)門寫詩,想著做撈什子北島顧城第二。直到老婆忍無可忍,移情別戀,與一篤實漢子定了山盟,要去共創(chuàng)小康,跟我攤牌談離婚了,我才如夢方醒。男人之痛,莫過于此啊。